人文青岛|错位姻缘,她选择了尊重——孟昭兰用大度和宽容对待王统照的初恋,贤妻良母关键时刻挺身而出
□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张文艳
再访正在整修中的王统照故居,工程已经接近尾声。
错落的房屋已经基本完工,挖掘机正在院子里翻土,为绿化做铺垫。短暂的午休后,工人们又开始忙碌起来,一对父子循着导航匆匆而来,在故居门前拍了几张照片,谈论着王统照而去。与工人聊天,他们也了解了一位以前不了解的文学大家,“现在基本熟悉了,毕竟在他家里‘做客’了这么多天”,工人笑着说。
(资料图)
多次探访,感受不同。每次都是从男主人的角度了解故居,而这一次,我们通过探访,采访研究专家,越来越靠近王夫人孟昭兰——在这所依山而建的房子里相夫教子、忙进忙出的女主人,通过她,来重新了解青岛这座海滨旅游城市独有的魅力。
1 火车奇遇
结婚之前,他遇到初恋
来到观海二路49号王统照故居,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了。从房屋日渐破败,到如今得到重生,终于得以见到让当年的文学青年无限牵挂的文学启蒙地。相较于上个月,工作进度进展很快,故居已经初见真容。顺楼梯而上,可以看到一层的一排平房里已经初步布置完毕。《长路有故人——遇到王统照先生》主题展览也布置起来,大屏也已悬挂好进行了保护。
谈起王统照,装修工人侃侃而谈,问及他们如何如此了解,他们说,因为经常有邻居过来跟他们聊天,聊房子的故事,聊王统照的经历。“我们已经认识王统照了,都在他家里干活这么长时间了”,工人们开玩笑说。
路过的邻居们互相见面,点头致意。一如当年的王统照,在这所寓所里,迎接过大量的客人,也认识了许多的邻人。正如主题展览开篇所说,沿着岁月的漫漫长路,我们与王统照先生相遇,也会问一声:“先生,您好!”
在文学大师的背后,寓所里忙碌招待客人的,还有一位默默奉献的女主人,作为孟氏家族的大小姐,她冷静、大度,即便丈夫有了红颜知己,她仍然坦然接受,甚至给予同情和怜爱,她就是王统照的夫人孟昭兰。
孟昭兰(1894年~1958年),字自芳,有时用“字芳”二字,是山东省章丘县旧军镇孟氏商业家族的后人,她是一个纯朴贤淑、勤俭、大方的旧式家庭妇女。在她的儿子王立诚看来,母亲的血统中遗留着外祖孟氏商业家族中的善于经营、计算、勤俭、创业的家风,也蒙受到父亲几十年文学生涯的感染,“她十分尊重我父亲的文学爱好,支持我父亲一生正直不阿的经济生活,哪怕是在经济最窘迫的日子里,她也能把家庭生活调配得过得去”。
王统照生于1897年,是诸城相州首富王氏“养德堂”的单传儿子,在胶东鲁中一带小有名气。然而,由于父亲于28岁时早逝,给王家带来了重创。多亏王母早早就操持家族事务,教子有方,才没有让家业受到太大的损害。加上王统照才华出众,文章为一方之冠,从诸城到济南,知者无不敬其三分,也就大大弥补了家中人丁不旺的缺憾。因此,当王统照到了十八九岁的时候,上门来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。王母对儿子的亲事非常谨慎,经过了解,都一一谢绝了。“直到有人提起与章丘县旧军镇著名的商号‘瑞蚨祥’结亲一事,她才感到心头一块石头终于落地。”青岛大学教授、《王统照传》的作者刘增人先生说,“瑞蚨祥”是山东最大的绸布商号,总店设在济南,青岛等地皆有分店。孟家不但以巨富闻名遐迩,而且因为是“亚圣”孟子的嫡传后裔,虽经商而不忘祖业,是著名的儒商。被人提亲的姑娘是孟家的长女正是孟昭兰,她与王统照同龄,生日略小。
据王统照的外甥、青岛理工大学丁永志教授在《我的舅舅王统照》中透露:“媒人就是我的父亲丁叔言。丁家和孟家一向是姻亲,我的祖母孟氏就是孟昭兰的嫡亲姑母。丁家是潍县首富,王家是相州首富,王家和孟家联婚是亲上加亲。所以,我父亲提出此事,母亲就积极赞助,告知我外祖母,外祖母一听正中心意,当时就满口答应。”
作为孟氏家族的大小姐,孟昭兰虽然没有到学堂读书,但幼承家教,能识字读书,也能看懂一些小说词曲,这在当时已经算是比较难得了。更难得的是,听说孟昭兰没有富家千金的矜持娇情、拿腔作势的坏毛病,胸怀比较开阔,禀性贤淑,这都让老太太满意。
此时王统照还在济南上学,没有回来,王母就已经择定了结婚的良辰吉日。不过,王母还是先捎信给儿子,让他抽空回相州一趟。谁知道,就是在回相州的路上,错位的情缘发生了,这也成为王统照一生的情殇。
偏偏在这个时候,偏偏遇上了她!
据刘增人教授说,回相州的火车上,王统照的同学、同乡兼密友隋少峰和他一起同行。隋家虽然比不上王家富庶,但也是诸城的士绅之家。和他们同行的,是隋少峰的妹妹隋焕东,也就是王统照口中的“玉妹”。玉妹就读于山东女子师范,小时候与王统照见过。如今,两人都已长大,玉妹和二哥的称呼没有变化。坐火车有了同行的人,自然气氛很活跃。王统照和玉妹相向而坐,一路畅聊。玉妹是接受教育的新女性,自然谈吐举止与王统照认识的女孩不同。玉妹阳光、健谈,眉宇间流露着对二哥的崇拜和倾慕。所谓一见钟情,恐怕就是如此吧。
疾驰的列车上,两颗心越走越近,甚至有了不想分开的酸楚。可是,这必然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感情,因为列车的终点,有一位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”的未婚妻在等着他,等着“拆散”他们。母命难违,不仅是因为恩重如山,而是在那个年代,他们都没有为自己的感情争取权利的环境,尽管他们已经是进步青年,但在巨大的壁垒面前,同样无能为力。
命运,给王统照开了个玩笑,火车上,内心的苦楚化作了一首诗:
大地风云恶,不平为我鸣。
河山夕照里,犹作不平鸣。
一张薄薄的诗笺,是那么沉重,反复吟诵的“不平”二字,如一团火,烧灼着年轻的心。火车快开到坊子车站时,因为路轨断裂而停车待修,暮色时分,春雨潇潇,旅客们只得住进附近的简陋旅社中。旅馆的霉味,众人的鼾声,搅得王统照夜不能寐。他多么希望火车永远不能到站。天亮了,火车长鸣,重新回到既定的轨道奔驰。王统照也不得不走上母亲安排好的人生。
2 游离不定
宽容大度,发妻默默接受
“我以为她和父亲的关系是好的,正常的,在抗日战争以至青岛解放以前,家中最困窘的日子里,都是她支持我父亲度过的。早年她知道我父亲和‘玉妹’的恋爱,但是从未干预,据说是一直到我祖母也知道了并且指示我父亲把小家庭搬到北京去,这件事才结束。她从来没有和我父亲吵过架,有事总是和平地商量”。王立诚在《我的母亲》一文中说。
火车到站,挥别玉妹,挥不走心中的思念。眼前故乡越来越近,痛苦的心绪层层袭来,再一次化为诗情:
来暮色苍然合,东风袭我襟。
疏星随月淡,枯树带云深。
旷野飘灯暗,轻尘点鬓纷。
车行方辘辘,碾碎故乡心。
“碾碎”是王统照痛苦的写照。回到家中,隆重完婚,婚礼上大家都非常高兴,饮酒祝贺。王统照虽然口头上也说:“感谢大姐夫为我做媒!”心中却是有苦难言。妻子的贤淑化为一般无形而有力的漩流,把他并无反抗力量的命运纳入既定的轨道之中。
玉妹的出现,在王统照的心底种下了感情的种子,难以拔出。作为妻子,孟昭兰的做法更是令人惊异。
在济南求学时,每当玉妹到达济南,王统照总是忍不住前去探望,就算看不到,就算说不上话,也心甘情愿。痴情的行径传到老家,王母以为新婚夫妇两地分居,导致儿子寂寞,怕出事,便派人把儿媳妇送到了济南,在堂子后街一座整齐雅静的院落,落脚安家。
此时的孟昭兰,这才发现丈夫与隋少峰兄妹交往亲密,玉妹与丈夫心灵相通,关系不一般。然而,她没有做出出格的举动,因为丈夫对自己很好,她看到玉妹与丈夫聊的话题是文化现象、思想问题的研究、社会结构的分析以至外国语言的训练,都超出了她的认知。丈夫需要一个人来跟他分享,跟他讨论,玉妹是合适的人选,她孟昭兰不是。所以,她落落大方地承认了这个现实。
在王立诚的眼里,父母的关系是正常的,没有因为父亲与玉妹的关系而出现过裂痕。
“于是,在王统照济南后期的生活里,出现了这样一种很难为他人理解的格局,一边是正式的夫妻,相敬如宾,平和地生活,一边是超过朋友的异性情感交流。玉妹十分尊重自芳的人格与权益,绝不越过雷池一步;自芳十分宽容地承认丈夫的情感与思想的自由,谨慎地不加干预,他和她们之间,形成了一种彼此心照的默契”,刘增人教授说。
一年后,也就是1917年,王统照和孟昭兰的第一个儿子诞生在济南,取名济诚。孩子出世后,家庭内部的关系更为密切了,孟昭兰的大部分精力都倾注在儿子身上,这种奇异的格局,也就相对稳固起来。
1918年,王统照赴京城就读中国大学,1922年毕业后,留在中国大学文学系执教。1920年,暑假回到济南,在公园里又巧遇玉妹,感情于是一发而不可收拾。在他的劝说下,玉妹也到北京,进了女子补习学校读书,准备考女师大,王立诚说,“她住在学校里,假日常到父亲住的公寓来请他补习英文和中文,顺便谈心,从此感情日厚,形成了一场蚀肝裂肺的爱情悲剧。1921年他把这一段感情纠纷记了三大本的《民国十年日记》,为了纪念这一段爱情,他终身秘密保存着这部日记,一直到他1957年病逝之后,我们在清理遗物时,才在一个他贴身使用的小皮箱中发现了这部日记。”
“予登楼远眺佛山凝秀,风景苍茫,回念前踪,凄然吞泪。遂携吉儿由萃卖场南购票入园,此时游人极少,唯经霜列松尚有青翠之姿……步至夏日与彼相话之亭上,则此时连坐凳亦无,石桌木栏犹见香影留于左右。时景俱异而晚痕已逝,予与彼晤后,此为第一次至。徘徊其上,心弦为颤。思此百余日中,两地愁病,度日如岁,每次重晤,不获尽言”,1921年2月15日,王统照带着儿子游园,眼前都是玉妹的身影。
有一次玉妹由诸城到济南,约定见面,玉妹未到,王统照寝食不安。孟昭兰不仅没有发怒,还笑着打趣:“好了,好了,马上就要到了,快高兴起来吧!”王统照很不好意思地笑了:“谢谢你的提醒。”他在日记中写道:“自芳之对彼与余,诚属难得,实至感谢也。”他甚至诚恳地跟妻子说:“我爱玉妹,实超过爱你。”不料妻子反问道:“难道你不说破,我就不知?”看着操劳的妻子,王统照心中是无限的愧疚,妻子的态度,也让他充满了感激。因此,在日记中,他出去应酬到半夜,等待他的是一夜未眠的孟昭兰,感动的心情涌上心头。然而,当他一觉醒来,思念的却是玉妹,担心她独自出行是否有人相送,路上是否非常安全。思念在心中激荡,让王统照几欲落泪。现实中的妻子和梦中的情人,纠缠在王统照的脑海中。
这种局面,因为孟昭兰1925年携带长子济诚和次子金诚搬到北京居住而逐渐打破,王统照的母亲使出一记绝招:让儿媳孟昭兰携子迁居北京,与丈夫守在一起。这一招果然奏效,王统照与隋焕东往来渐疏,终至分手,结束了长达5年的恋情。
3 勤俭体面
关键时刻,她能挺身而出
1926年王母病重,王统照和家人只得还乡。在家中的藏书中,看到以前诗稿,尘封土掩,蚓画蛛封,不忍丢弃,一起带到了青岛,也就是观海二路49号。玉妹这段感情就此结束。整理诗卷,是对旧日情愫的怀念,也是哀伤。因此,在青岛,他又写起了诗。此时的孟昭兰,叮嘱孩子们不要打扰父亲创作。
玉妹下落如何?据王立诚说,玉妹后来于1927年去武汉参加了国民革命,1929年病逝于北平。还有说法称隋焕东后与路友于交往颇密,“路友于视隋焕东为红颜知己。不幸的是,1927年4月,路友于与李大钊同时被捕,同时就义。隋焕东的感情两度受挫,一直郁郁不乐。她与李冠洋结婚仅年余,无生育,1930年,因患腹膜炎病逝于北京,年仅32岁”(《王统照:爱情列车向何方》)。此是后话。
在青岛,孟昭兰相夫教子,尽职尽责。王统照的妹妹佩宜出嫁,是孟昭兰帮助从资财到妆奁,甚至连手提钱包,都帮忙布置好。
虽为孟家大小姐,孟昭兰却过得了苦日子。随着时局的变动,王家的经济状况也发生了变化,孟昭兰对内勤俭治家,对外绝对又不失大方和体面,“我上小学时,下午回到家里叫嚷着要好吃的东西,她常常是给我一块烤馒头,搭一块诸城特产的酱,从来不给我零用钱”,王立诚回忆说,但是在亲友往来时十分顾及体面,抗日战争以前,她几次叫我记账,记端午节、中秋节、春节以及婚嫁吊奠时亲友送来的礼物,以便于以同样的规格买了礼物派人送到这一家。她说:“不能欠人家的情。”亲友到家拜访,她一定留饭,招待很丰盛,甚至故乡的远方本家或农民来访她也一律留饭,共话家常,毫无大家的架子,所以当时故乡农民中流传一句话,说王家是个“大饭店”,如果到了青岛无处可投时就可以到王家,一定管饭。
“她虽文化不高,却很重视支持我父亲的文学生涯,她不论什么时间都周到地照应我父亲的写作,不论深夜或白天,都预备下茶水、烟卷,并叮嘱我们兄弟保持安静。夏天,父亲临窗写作时,母亲给他拉下窗外的苇帘以免日晒;冬天,父亲深夜写作时,她给通旺火炉,满室生春,有时还预备得有点心、红枣果子汤。她常把父亲的几本重要著作摆在正屋书柜上,还说给我听。”
温柔的背后,是令人赞叹的坚强。
1937年,王统照在上海,孟昭兰和三个儿子在青岛,大儿子济诚在山东大学数学系读书,三儿子立诚刚上小学,二儿子金诚因病生活不能自理,再加上亲友众多,诸城相州老家的事务,也须时作料理,孟昭兰一人身兼重担。王统照心疼妻子,决定让全家离开青岛,搬到上海避难,直到抗日战争胜利后才回到青岛。
当时的局势吃紧,生活困难。孟昭兰为了家庭,迸发出惊人的勇气。“那大约是在1941年至1942年之间,父亲在开明书店编译所的薪水难以维持家用,母亲大胆地提出了一个方案,由她亲自回家乡筹点款子来,父亲无奈之下也同意了。于是她便化装成了一个短衣妇女,像一个给阔人佣工的女仆,由一位跑单帮生意的同乡陪同,乘上火车自回到青岛、诸城,看望了许多亲友、本家。另外还借此机会去了北平、天津,探望了孟氏族人。大约一两个月以后,她回来了,精神很好,话也滔滔不绝,并且给家里筹来了一大笔钱,大约就是这笔钱,加上父亲的薪水,维持我们在上海生活到1944年夏天”。一个经过缠足又放大了的女人,在战乱中走南闯北,是何等的勇敢!
“我只见过她大哭过两次。第一次是在上海接到济南家信报知我外祖父逝世的消息时,她真是痛不欲生。她的另一次大哭是在我父亲逝世以后,我送她回到青岛故居,一进门家里人都围了过来,她倚门大哭,老泪纵横。”王立诚说。